在全民娱乐的时代,程璧正在构建的精神堡垒到底是什么?
从今年上半年开始,在历经了程璧连续三月保持每月一首先行单曲后,共计11首的整专《然后,我拥抱你》终于在八月底与听众见面。从第一首先行单曲《镜中》开始,到《每天记下重要的几件小事》,再到与莫西子诗合作的专辑同名主打《然后,我拥抱你》,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程璧似乎越来越擅长以一种更为“私人化”的形式进行创作。而所运用的载体——无论是艺术的、诗性的、行为的表达,都毫无意外地被归纳进程璧一以贯之的独立音乐美学:
用一点仪式感的 记录
承载一些看不见的 想象 
那么,我们首先要清楚程璧所传达的独立音乐美学到底是什么?
从很多音乐人乃至纯艺术理论工作者嘴里可能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严肃又严谨的理论跟常识成了很多音乐人对当下独立音乐有所微词的基础。这种事的发生就跟如果没学过戏剧表演,你就无法从事影视表演的工作;如果你没系统学习音乐理论,你的音乐创作不够严丝合缝就不能被称为一个好的音乐创作者;如果你不是中文系毕业的,总会有刻板教授来指出你的文学常识的非专业性?但问题是这种干瘪的专业性由谁来判定?在我看来,这无异于让学者用学术论文的形式去评价艺术作品一样不可取,最终的结果就是剥夺了作品的灵魂与美感。


在我看来,医生、建筑师、律师、音乐演奏家诸如此类毋庸置疑是需要长期的培养才能够建立起来的职业,但艺术的表达有时是超越常规的。当创作如果一直保持自己独特的观点、意识与美学表达时,系统性的常识往往就成为了限制创造力与艺术表达的累赘。程璧的作品就是其建立在东方美学、日本文化与独立音乐人精神之间,融进自己生活体悟,而建立起来具有独特东方古典气质的产物。
你甚至不能说她是哪一个具体的美学流派,她既有主观论的美学气质又兼具实践派的作风。


作为“只有一种用言语表达的艺术就是诗歌”的艺术门类,在讯息高速发展的当下,却已经沦为一种趋于被放弃跟遗忘的艺术形式,80年代的中国开始走向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个人命运的关注,海子、西川、舒婷、顾城、北岛、芒克、骆一禾等诗人的出现,让诗歌一时间成为青年间追捧的时髦艺术。但短暂的巅峰时期之后,中国开始进入讯息快速发展的阶段!这一阶段,青年们经历了中国最猛烈生长的时代,巨大的撕裂感导致人们精神与情感上的脱序。程璧正是在这种失落感不断累积的时代中成长的,大众对于工作的务实性、物欲的渴望与程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时的诗歌在大众眼里成了一种过时的玩意儿,理想的国度里闯进来更多的欲望。

程璧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是暗藏了山东人性子里的“野生”脾性的,受古典文学的影响,诗歌于她而言却如同至宝,也正因此,在她大四的时候,对于诗歌影响发展极其重要的燕园便成了她第一次追寻理想的野性选择,这成为她人生开始不断出离的第一步。这个天然带有女性独立意识与表达欲望的音乐人,甚至在后来为了自己追求的生活方式义无反顾去了日本。
我之所以用很大篇幅提到诗歌在中国过去与当下的位置,就是试图从程璧的作品中去感受她心之向往的领域,她作为一个倡导向内看的人,个人审美和艺术表达方式的选择让她的作品如她本人所践行的美学一样值得推敲。


“给了我音乐的灵感,我就唱了。诗那么好,让我想唱”让诗歌在程璧的作品中活了起来。从这张新专《然后,我拥抱你》中,我们可以听到,程璧的野生与优雅在经历了这几年诗歌与音乐的美学实践后融合得恰如其分。她也把自己的每次创作看做是一次记录,无论是对生活的影响还是内在的转变都记录其中。

这张专辑最早推向听众的《镜中》取材于诗人张枣的作品,这首单曲是程璧通过诗人张枣的诗表达出来的极其充满女性主义的作品,这无疑将程璧细腻的、诗性音乐的特质直接呈现了出来,弦乐与程璧颇具叙事感的嗓音呼应之后,加强了张枣作品里的戏剧张力,大小提琴与单簧管的呼应犹如对话般为作品赋予了新的生命。

在《每天记下几件小事》中你不难发现,通过口琴与童声的收录,奠定了作品温暖又日常的调性,我们常常说到化繁为简,由细小见大事物,我想程璧的作品大概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的。这跟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尤为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是枝裕和通过普通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入手,表现的是作品表层下埋藏的最深刻的日本社会矛盾,程璧更擅长在经历多年旅居、生活波折后,将一切日常体悟借由作品传达出最质朴的状态,这其中的内心力量和个人成长是一目了然的。




《然后,我拥抱你》是程璧时隔四年与莫西子诗合作的作品,这也是作为专辑同名主打歌曲提前推出的作品。在艺术表达上虽各有不同,但两人的合作却又天然契合——如果说从四川凉山走出来的莫西子诗带有山林的野性美,那程璧则在与他的合作上用自己独特的唱腔把野村喜和夫诗歌里城市的空辽感展现了出来。在作品即将结束的部分,两人各有一段围绕着诗人原作的既像是独白又像是陈述的“对话”,这个片段是我认为两人把作品本身的美感发挥到极致的部分,给听众留下了充满戏剧性的遐想空间。
《麓山的回忆》、《穿上最美丽的衣裳》与《镜中》一起组成了“张枣三部曲”,程璧借当代先锋诗人张枣之手,意外地让这张专辑整体呈现出对不同女性力量的呼唤。被誉为“语言天才”的张枣在他含蓄的语言下,将诗当做了他的精神宣泄口,这种宣泄甚至是以内耗他的生命力作为代价的。虽然张枣的作品不同于海子,充满与现实生活碰撞后地狱火般的灼烧、灵魂的割裂与力启时代的呼告,但张枣也“烟抽得凶,喜欢喝啤酒,每天晚上都喝得半醉”,这大概就是他无奈现实的对立面。程璧在张枣去世近十年后,选择了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给予了张枣作品的新生,《麓山的回忆》与《穿上最美丽的衣裳》都是由音乐人肖瀛进行编曲的,肖瀛的古典音乐学习背景让音乐情绪从一开始进入的时候,就带有古典的电影般的入画感,而肖瀛的钢琴演奏贯穿其中,钢琴清晰的颗粒感与节奏感,让作品在经由充满叙事的编曲、张枣原诗作的力量、程璧的独特嗓音特质后,发生了独特的化学反应。既赋予张枣诗作全新的生命但又截然不同——《穿上最美丽的衣裳》在编曲上用舞会音乐的形式,以一种有趣却又隐晦的形式对情爱的追寻进行了轻快的表达,而《麓山的回忆》伴随着钢琴前奏的响起,仿佛将听者再次拉入了南方潮湿的、黑暗的场景,这首作品表层下实际是暗藏着阴暗情绪的,但经过程璧通过“谁是灯,开启之前”跟“谁是黑暗,水果的里面”反复的咏唱,伴随肖瀛在结尾处的几段反复弹奏处理以及循序渐进的升调处理,让作品透进了一丝光亮。加之《镜中》的组成,三首作品在我看来,更像是女性力量在不同阶段状态——欣喜、期盼、绝望又生出希望,交相辉映产生了结构上奇妙的化学反应。
《Emptiness》的无词吟唱占据了作品的大半,但也正如程璧在这张作品中刻意安排的结构一样,循序渐进的情绪从这首作品开始铺开,“我害怕安静,我害怕黑暗,我害怕坠落,我害怕空虚”,念白从程璧的嘴里缓缓吐出,“坠入虚无”更像是程璧旅居日本,在研究东方文化的过程中,渐渐产生的对于侘寂的理解,这方面的转变你可以从程璧在作品创作上开始偏向于“向内走”的过程中感受出来。


由程璧作词的《风在吹它的叶子》与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诗作《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的并列,犹如程璧在我与自然,内我与外我之间的具象表达。如果你有了解诗人阿多尼斯的话,你会知道由于宗教与战争的原因,他在反抗和流亡中度过了他的大半生。程璧在两首作品里通过舒缓的编曲,让自己作词的《风在吹它的叶子》与《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产生了内在呼应,像是这些年来她为了对抗所谓的社会权力、规则而轻松树立起的一块指引牌,公正地指引自己的内心,不偏不倚。




《父亲种下的花园》是程璧首次在作品中流露出对父亲的情感,在她的自叙中曾谈到过父亲对她的影响:“简直就是为你种下一整座花园”。虽然她从去北大开始,就已经走出了这座舒适的花园,但父亲内敛的带有保护性的爱却一直跟随着她旅居异乡。但与其说是程璧通过作品中轻松的表达流露出对父亲的依恋,倒不如说是对东方人的人生循环到了一个不求的阶段所表现出的向往。古语说五十而知天命,已愈七十的父亲则像是对于人生大智慧的一种表现。
在谈论程璧的时候,之所以我不爱以常理去说,是因为程璧的作品本质上就更像一个章节的“声音艺术”的呈现,常理有时很难解释她音乐中的美感。专辑最后一首《红蜻蜓》采用的是日本象征主义诗人三木和风的作品,这首质朴的诗作在日本是极其出名的,虽然被很多人误解为一首天真的日式童谣,但作品本身却是诗人在童年失去母亲后,在黑暗中极其孤冷的情景。常年旅居日本的程璧,受日本文化与日本独立女性音乐人的影响,对于感知事物时所饱含的情绪,都趋向于以一种平静的形式进行释放。以这首作品作为整张专辑的结尾,让这张“声音艺术”作品充满了电影式的留白,虽然整专的呈现极为私人化,但无论是对近现代诗人张枣的引用,程璧的念白还是三木和风的经典诗作放在结尾的寓意,都让听者生出了明亮的希望。






程璧在大众眼里一直处于一个独特的位置。她大众么?似乎大众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她完全独立又小众么?她选择跨域诗歌、语言、音乐的界限,在我看来实在又算不得小众的选择,因为这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门“时髦”的艺术!诗歌、音乐也好,语言也罢,我们这个年代可能真的是一条高速公路,长期让人不得不保持120码的速度。她更像是建立了一个接近中国80年代理想世界的机会路牌,会让你下意识抬头,看看自己离终点还有多远,方向有没有偏差!




责任编辑: 鄢寠棃